Ⅰ 物哀的物哀观
这个概念简单地说,是“真情流露”,人心接触外部世界时,触景生情,感物生情,心为之所动,有所感触,这时候自然涌出的情感,或喜悦,或愤怒,或恐惧,或悲伤,或低徊婉转,或思恋憧憬。有这样情感的人,便是懂得“物哀”的人。有点类似中国话里的“真性情”。懂得“物哀”的人,就类似中国话里的“性情中人”了。
本居宣长在他所着的《源氏物语》注释书《源氏物语玉の小栉》中,对“物哀”这个理念,及其在源氏物语中的体现,都有详尽的阐述。用现代的话说,“物,mono”就是认识感知的对象,“哀れ,aware”,是认识感知的主体,感情的主体。“物の哀れ,mononoaware”,就是二者互相吻合一致的时候产生的和谐的美感,优美、细腻、沉静、直观。(《広辞源》)
换言之,物哀就是情感主观接触外界事物时,自然而然或情不自禁地产生的幽深玄静的情感。“あはれ、aware”本来是个感叹词,可以用在所有的情感上,如同汉语中的“呜呼”、“啊~”。到了平安时代,这个词不再表达激烈的情感,多用来指称和谐沉静的美感。
本居宣长在《紫文要领》中是这样阐述“物の哀れ”的:
世上万事万物的千姿百态,我们看在眼里,听在耳里,身体力行地体验,把这万事万物都放到心中来品味,内心里把这些事物的情致一一辨清,这就是懂得事物的情致,就是懂得物之哀。进一步说,所谓辨清,就是懂得事物的情致。辨清了,依着它的情致感触到的东西,就是物之哀。比如说,看到樱花盛开赏心悦目,知道这樱花的赏心悦目,就是知道事物的情致。心中明了这樱花赏心悦目,不禁感到“这花真是赏心悦目啊”,这感觉就是物之哀。然而不论看到多么赏心悦目的樱花,都不觉得赏心悦目,便是不懂事物的情致。这样的人,更无缘于“好赏心悦目的花呀”的感触,这是不懂得物之哀。
总之,“物の哀れ”,是“我”(主体,内在)与“物”(客体,外在)的共振和同情。这个“哀れ”,あはれaware,本来没有汉字。但是哀情是人心中最深切的触动,后人便注上了“哀れ”。
看看本居宣长在《源氏物语玉の小栉》中是怎么说的:
什么叫做懂得物哀(物の哀れ)呢?“あはれ”这个词,本来是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遇到什么时,心有所感而发出的叹息声,用现在话讲,就是“啊~”、“哦~”之类。比如赏月观花,赏心悦目之余,不禁发出“啊~(ああ),真漂亮的花呀”、“哦~(はれ),好一轮明月”这样的感叹。二者加在一起,就是“あはれ”。汉文中的“呜呼”读做“ああ”也是这个道理。
感于物,似乎多指好的事情,其实不然。辞书上说:“感,动也”,就是心动。不管好事坏事,心中有所触动,不禁发出“啊~~(あはれ)”的感叹,都是有所感。所以说,“感”字正好对应了“あはれ”这个词。汉文中有“感鬼神”之说,在《古今和歌集·真名序》中就有这句话。《假名序》中,也有“使鬼神也为之心动(鬼神をもあはれと思はせ)”这样的文章。所以我们知道,“あはれ”就是心感于外物的意思。以上是对“あはれ”这个词的原意和转意的考察。
“物の哀れ”也一样。不论是什么事情,不论遇到了什么触动人心的事情,知道为什么感动而实有所感,便是“懂得物之哀”。否则,遇到该感动的事物而心无所动,没有感触,叫做“不懂得物之哀”,是没有情趣的人。悟性好的人,遇到令人感触的事情,便会情动于中而不得不发。这时候若无所感触,此人一定生性愚钝,欠缺感物生情的情趣。《后撰和歌集》纪贯之的一首和歌,其序中说“大家聚在某处帘子前(给垂帘后边的高贵夫人)讲故事,我听到帘子后边有女人的声音说:“这个老头的这张脸看起来太懂得物之哀了”。于是做歌,
歌曰:“あはれてふ言に験はなけれども言はではえこそあらぬものなれ”。
歌意是说:“虽说“ああ”“はれ”呜呼哀哉地叹息并没什么实用,可是碰到触动人心的事儿,总会情不自禁地叹息啊。”懂得物之哀的人,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是这样。 物哀,“物の哀れ”(もののあはれ)是日本古已有之的美学思潮,不仅深深浸透于日本文学,而且支配着日本人精神生活的诸多层面,《古语拾遗》从古代原初歌谣来考察,认为“啊”(あ)和“哟”(はれ)这两个感叹词组组合而成的。“这种感叹,最初是通过对人和自然其后发展到对人生世相即对现实的接触--认识--感动的过程而产生的。由于“あはれ”这个感叹词与日语汉字“哀れ”字同音,就以“哀れ”标出。
“哀”有着感叹的意味,但因为日语是暧昧的语言,“物哀”包含的含蓄内容更有“同情、哀伤、悲叹、赞颂、爱怜、怜惜等诸多因素,需放入具体语境中细加揣摩品味。如《万叶集》中上宫圣德皇子出游竹原井之时,见龙田山死人悲伤作歌一首曰:
汝在自家中
妹子手中抱
旅途卧草枕
游子实可怜(あはれ)(卷3-415)
这首歌唱出了对爱妻的眷顾与离别的悲苦,幽哀之情,寂寥中含蓄同情,恰如其分地将“哀”的情致表现出来。
由此可见,“哀”将悲芳凄与同情的感情浑然为一体。而真正将单纯感叹的“哀”发展到具体充实的“物哀”的是《源氏物语》的着者----紫氏部。据日本学者上树菊子,大川芳枝的统计,《源氏物语》中出现“哀”多达1044次,出现“物哀”13次紫氏部将“哀”(あはれ)之前加上了“物”(もの),这样就将主客观合一了。“物”是客观存在,“哀”是主观情感,两者“物心合一”其中“物”(もの)可以是人,也可以是自然风物,更可以为社会世象,人情百态,总之是以现实之物触内心之“哀”,大大丰富了“哀”的情感范围。这种“物哀”之情包含着赞赏、亲爱、喜爱、可怜、共鸣、同情、悲伤、怜悯、壮美、感动、失望等诸多情绪。这样“物哀”写尽人生世象,人间世情。值得指出的是,“物哀”并不是中国人望文生义而得到的“悲哀”之感,“悲哀”只是其中一种情绪而已。叶渭渠先生在其着作,《日本文学思潮史》就提出久松潜一博士将“物哀”特质分为五大类,“一感动,二调和,三优美,四情趣,五哀感。而其最突出的是哀感。”这五类情韵我们都能在周作人的散文中寻见清晰的影子,而其中给我们最深刻的印象就是掩卷之后的哀感余绪缱绻流转而挥之不去。
对于“物哀”,叶渭渠先生认为“物哀”的思想结构是重层的,可以分为三个层次。第一个层次是对人的感动,以男女恋情的哀感最为突出,第二个层次是对世相的感动,贯穿在对人情世态包括“天下大事”的咏叹上。第三个层次是对自然物的感动,尤其是季节带来的无常感,即对自然美的动心。”知堂先生的散文在对以上三个层面“物”的感动书写之下,更有“哀”之情的抒发。他或悲哀,怜悯,愤懑或愉快,亲爱,同情。将“物哀”之情挖掘入至情至理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