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 茶館故事
白水鎮自唐宋以來便以地多鹽井遠近聞名,上了年紀的人還記得當時沖鹽井、取鹵水、熬鹽巴的情景。
袁世凱帝王夢破後,白水鎮的鹽業也失去了往日的輝煌。多處鹽井被填平,變成了酒樓,茶館。
大旱前,鎮上店鋪、棧房鱗次櫛比,鹽商、農商、工商、絲綢商販的攤鋪到處皆是,駝著布匹、絲綢的騾馬隊、挑著土靛葉子,土煙葉子和百貨的行商走販、轎夫腳夫、往來過客、一到傍晚就擠滿了白水鎮的客棧,茶樓。
如今的悅來茶樓空空盪盪,門窗虛掩,從窗格子望去,掉漆的方桌,油膩發黃的竹椅,懶懶散散的擱在那裡,布滿煙垢的紫銅壺垂頭喪氣的呆在老虎灶上。
三兩個客人毫無興致的攤在竹靠椅上,打著瞌睡,景瓷蓋碗口子上還粘著幾片茶葉。
「陸二爺,這邊請,您要二花還是三花?」堂倌一眼認出二爺晴軒,趕緊拿了抹布將桌椅迅速一擦,招呼入座。
「二花和三花有什麼差別?」晴軒原是從不進茶館的,一嫌人多聒噪,又覺得虛耗時日,因此竟不知二三之別。
這堂倌個子不高,卻生得靈巧利落,滿臉笑容:「二少爺,這二花就是二等花茶,三花就是三等花茶。雖比不得你們大戶人家日用綠茶紅茶黑茶白茶黃茶烏龍茶各種名茶尊貴,倒也清香解渴。」
晴軒要了兩碗二花茶,同宛如面對面坐了。宛如也是第一次進茶館,早聽人說茶館里有說書的,講那三國水滸,七俠五義,活靈活現,演戲似的,卻不敢獨自來聽,張望一圈,見台上只有空空一張桌子,一塊醒木,納悶道:「這說書的怎麼不見了?」
只見堂倌右手提來一個短嘴壺,左手捧出一對蓋碗茶具,手一甩茶船啪啪便擺好在桌上,再一抖腕,茶蓋又仰面朝天布於桌上,眨眼工夫,茶碗便放穩在茶船上,一邊摻茶,一邊道:「 風雲三尺劍,笑談一杯茶 ,流落江湖上,便是薄命人。」再一指點進茶蓋背後的底心兒,輕輕一粘,蓋子干凈利落就上了茶碗。
晴軒驚詫於堂倌手腳之嫻熟,又不知所說何意,便問道:「這話怎講?」
堂倌搖頭道:我縣說書幾大名角,包五代,盛春秋,徐三國,林西遊,石聊齋都來過咱茶樓,後來都去別的地方說書去了。」
「前兩年有個姓郭的講岳家將講得很好。每月可得七十塊銀元。之後新來個李先生要跟郭先生爭碼頭,專講那紅粉佳人,落拓才子故事,客人們不愛聽,沒多久就走了。去年天旱,老百姓食不果腹,來喝茶的少了,聽書的人少了,說書的郭先生也遠走他鄉了。」
宛如一臉失望,在她看來,喝茶只是陪襯,聽說書才是最有意思的事了。
堂倌見掌櫃不在,又無甚客人,便在二人中間一面坐下,得意道:「平日里聽得多了,我都能說上一段。」
晴軒高興道:「有趣。你不妨學學看。」
堂倌咽下幾口口水,清清嗓子,擺出一副說書人的樣子:「道德三皇五帝,功名夏後商周,五霸七雄鬧春秋,頃刻興亡過手。青史幾行名姓,北氓無數荒丘,前人田地後人收,說什麼龍爭虎鬥!」
晴軒鼓掌道:「大哥厲害,還真有點說書人的味道。」
宛如忘了喝茶,歡喜道:「那下文呢?」
堂倌見兩個年輕人被逗樂,索性道:「二位客官想聽什麼故事。清棚還是擂棚?」
宛如問道「這清棚擂棚又有什麼講究。」
堂倌道:「這清棚嘛,以說煙粉、傳奇之類的風情故事為主,重在文說,擂棚以講史和打鬥故事為主,重在武講。」
宛如道:「我看大哥身手不凡,那就來個擂棚吧。」
「好。」只當逗人開心,那堂倌順手拿把摺扇往茶桌上一拍,壓著嗓子道:「話說白水鎮三軍聯防總司令陸遠山見那特務轉身騎馬逃跑,刷地從腰間掏出兩把毛瑟駁殼槍,啪——啪——」
這兩聲把那打盹的茶客猛地一驚,一俯一仰,差點從椅子上跌倒。慌亂間,碰倒茶碗,茶水倒了一桌,收拾不及。
「不好意思,包先生,讓你受驚了。你且歇著,我來,我來。」堂倌立馬過去,一邊賠禮道歉,一邊收拾茶桌。
「不怪你,是我大意了。方才做了個夢,被嚇醒,差點摔壞茶碗。失禮失禮。」原來打盹的是白水鎮中學教員,中等個子,臉微胖,光禿禿的眉棱骨,幾乎看不見眉毛。
包先生結了賬,長嘆一口氣,怏怏不樂地出了門。
邊上兩個人,一人抽著土煙,一人半閉著眼睛,似睡非睡。抽土煙的笑道:「包先生下個學期日子恐怕不好過了。」
堂倌好奇,湊上去搭話:「包先生怎麼了?」
「你不知道,每年寒暑假,教書先生們都要好好准備六臘之戰,找個好學校,混口飯吃。聽說一群學生在包先生上課的黑板上寫上小心火燭幾個大字。那包先生一看就知道呆不下去了,只好辭了職,每日來茶館喝茶打瞌睡了。」後者垂著眼皮慢悠悠的說道。
堂倌一聽,將手中扇子往旁邊桌上一擱,跟著大笑起來。
宛如莫名其妙,端起茶碗,問晴軒道:「這小心火燭有什麼好笑的?」
晴軒笑道:「這是學生們罵包先生是草包,一燒就完了。」
「噗——」宛如一口茶含在嘴裡,一回神,笑得噴了一地 ,嗆個不停。晴軒連忙給宛如捶背道:「你要是早點澆滅火燭,包先生也不會被先生趕走了。」
宛如笑得肚疼:「可惜我這杯水救不了車薪啊。」
晴軒道:「將來我藝專畢業後,在家鄉也辦一所學校,讓有真才實學的老師來上課。不過像包先生這樣的老師,我可能也不會要。」
「那你很快就要回重慶了,是吧?」宛如大笑過後,漸漸平靜下來。
晴軒輕輕點一下頭,看著宛如,已有幾分不舍,勉強說道:「到那邊,我會給你寫信的。」
宛如道:「那我跟你一起去重慶國立藝專好嗎?」
晴軒道:「這怎麼行,我們學校現在不招新生,又沒地方住,老師還住碉堡,倉庫呢。再說,一路顛簸,路上又有強盜土匪,到了重慶還得時時提防鬼子的炮彈。」
正說話時,吱嘎一聲,茶館半掩的大門被推開,兩個人並排著走進來。
「林掌櫃,這事就拜託你了,林四爺那裡煩請美言幾句,事成絕不會虧待你的。」說話的穿著長袍馬褂,商人模樣。
「這事好說,你只要告訴我令侄擅長教哪科,國文,外文,歷史,化學?我自會竭誠推薦。秦老闆,請跟我樓上用茶。」林掌櫃道。
堂倌見自家掌櫃和客人進來,連忙上前迎接,問候幾句,便提了茶水跟著上樓去了。
晴軒低聲對宛如道:「這位秦老闆一定是為他侄兒跑關系,准備六臘之戰來的。」
宛如嘆道:「六月未到,就忙成這樣。看來這教書先生也是不好當的。」
就在這時,隨著「吱嘎」一聲,從門外又闖進個人影。宛如一轉眼,看見這正是剛才的包先生。
包先生瞪著迷迷糊糊的眼睛四處張望,好像找尋什麼。
「包先生,你掉了銀子不成,怎麼又回來啦?」抽土煙的將煙斗往鞋底一磕,抖了煙灰,一邊換煙葉,一邊問道。
「哎,走到半路,才想起忘了拿扇子。古人說四十不惑,我這剛上四十歲,就老忘事兒。」
「這是您的扇子吧?」宛如拿起剛才堂倌說書的摺扇,遞給包先生。
包先生半展扇子,見上面印畫的正是廣東鮑少游的貴妃入浴圖,便趕緊合上,臉色一青一紅,硬生生地笑道:「是的,就是這把,謝謝,謝謝。」說罷,急沖沖往外走,一不留神又撞在柱子上。
打瞌睡那人遠遠喊道:「包先生,你好生走,是不是又忘了帶眼鏡啊?」
包先生將身子一曲一伸,連連拱手道:「告辭,告辭。多謝提醒。我眼鏡忘在家裡了。」
眾人忍不住又笑起來。
堂倌從樓上下來繼續給客人摻茶倒水。晴軒拉著堂倌道:「大哥,剛才你說我哥哥開槍打死特務是什麼時候的事。」
「這你竟然不知道?」堂倌又在晴軒和宛如中間坐下,一本正經道:「去年冬天,一個日本人冒充中國考古學家,在咱鎮上毗盧寺,和華嚴寺轉了幾天,不但將寺里千年以來傳下來的唐宋石雕佛像一件件統計記錄下來,還詳細繪制了周圍地圖和懸棺石洞分布圖,後來被睡在寺院屋檐下的王叫花子識出個破綻。」
晴軒憤然道:「這些日本人太可惡了,不但侵略我國土,屠戮我人民,還要盜竊我文化。」
「是啊,我聽秦老闆說,前幾日鬼子又瘋狂轟炸重慶,朝天門一帶一片狼藉,死傷無數。成渝路上幾座石橋也被炸斷,往來不得不用小船擺渡。」
念及年年不斷的戰事和日益蕭條的小鎮,晴軒長呷一口茶,往竹椅上深深一靠,半晌吐出一句話來:「茶館就是咱中國人的江湖,也是咱中國人的靈魂,只要還有一家茶館在,還有一口茶在,我們就不能讓小日本鬼子得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