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 張愛玲《封鎖》:愛情是停下來的一陣空虛
按:《封鎖》是張愛玲的短篇小說,寫的是電車上的「邂逅」,一種微妙的情感。「封鎖」或許是現代的隱喻,揭示某類困境。我在此以愛情的視角切入,試作隨性之解。
「封鎖」其實就像你在公交車上等紅燈的情形,那一段時間里,世界突然停下來,短短的幾分鍾。逼仄的空間便與外面隔絕,自成一體。你該做點什麼呢?從來沒想過。普通人就是這樣,當眼前的事物逐漸清晰的時候,他卻視而不見,更何況是打亂它們的次序呢?但張愛玲不普通,我相信她一定坐過電車,就像小說中描寫的那樣,並且,她還從中發現了某種「奧秘」。
「開電車的人開電車。在大太陽底下,電車軌道像兩條光瑩瑩的,水裡鑽出來的曲蟮,抽長了,又縮短了;抽長了,又縮短了,就這么樣往前移——柔滑的,老長老長的曲蟮,沒有完,沒有完……開電車的人眼睛盯住了這兩條蠕蠕的車軌,然而他不發瘋。」小說以「開電車的人開電車」作為第一句,足以看出張氏眼光的「毒辣」。「開電車的人開電車」,說明開電車的人一心只在開電車上,此外無他,也就是說,他只是一個「開電車的人」,甚至是電車的一部分,他是不用思考的,所以「他不會瘋」。這讓我想起卓別林的《摩登時代》,個人變成大機器的一個部件,不停地運動,運動。
如果電車一直開下去,那麼故事就不會發生了,恰恰碰到「封鎖」。封鎖意味著停下來,停下來就「麻煩」了。於是乎——
「鐵門里的人和鐵門外的人眼睜睜對看著,互相懼怕著。」為什麼懼怕?因為他們開始思考了。
「這龐大的城市在陽光里盹著了,重重地把頭擱在人們的肩上,口涎順著人們的衣服緩緩流下去,不能想像的巨大的重量壓住了每一個人。」為什麼會有這樣「巨大的重量」?因為人們逐漸意識到自我,想要說點什麼來填補眼下的「空虛」。
比如「靠近門口的幾個公事房回來的人」開始談論別人——
「總而言之,他別的毛病沒有,就吃虧在不會做人。」
「說他不會做人,他把上頭敷衍得挺好的呢!」
真像兩個政治家,在商討合適的人選,這個「他」顯然是有可取之處的。
而一個婦人在提醒他的丈夫「別把褲子弄臟了」,隨即開始思考:「現在乾洗是什麼價錢?做一條褲子是什麼價錢?」
此時的男主人公呂棕楨也開始了他的「思考」。起因就是看到那個丈夫手裡的「熏魚」,他立馬聯想起自己的妻子。她居然讓他這樣體面的一個男人去「彎彎扭扭」的小胡同里買包子!成何體統!這是多麼有失身份的事情啊。他轉念又想到「封鎖」可能會耽誤晚飯,包子可以派上用場。包子被包裹在一張報紙里,粘住了幾個鉛字,他又看起報紙來。他不得不這樣做。
「他們不能不填滿這可怕的空虛——不然,他們的腦子也許會活動起來。思想是痛苦的一件事。」
女主人公出現了。就在呂棕楨看向那個「頭像一個核桃」的老頭子的時候,吳翠遠映入了他的眼簾。她正在改作業。當然,呂棕楨並不知道她老師的身份。看起來就像個學生。呂棕楨不知道的還有,吳翠遠也在「思考」,這種思考正好與呂棕楨的抱怨呼應著。前者想的是「女人」,那個讓自己「不堪」的妻子,而後者則在改作業的時候鬼使神差地寫了個A(在英語評分里,這是最高等級),並不是因為這位同學寫得多好,而是因為他寫的東西「打動」了她:他破口大罵,毫無顧忌,什麼「紅嘴唇的賣淫婦……大世界……下等舞場與酒吧間」之類,像個男人,而且是「膽敢這么毫無顧忌地對她說這些話的唯一的一個男子」。同樣也「抱怨」,學校里的破事,家中的抑鬱氛圍等等。「生命像聖經,從希伯萊文譯成希臘文,從希臘文譯成拉丁文,從拉丁文譯成英文,從英文譯成國語。翠遠讀它的時候,國語又在她腦子里譯成了上海話。那未免有點隔膜。」這種情況下讀聖經解決不了問題。我看到這里,隱隱猜到接下來應該要發生點什麼。前面的暗示已經夠多了。
這里還需要一個「契機」。對,契機。如果你是男主人公,你會找什麼理由去搭訕呢?橫沖直撞肯定是危險的。接下來有兩件事值得注意:一是一個醫學生的寫生,引起大家的圍觀和議論,二是呂棕楨偶遇他的一個親戚,「是他太太的姨表妹的兒子」,一直在覬覦自己十三歲的女兒。呂棕楨大概對這種熱鬧不感興趣,自己一個人呆著,這才會提前發現董培芝,也就是他的那個親戚。怎麼辦?他必須躲著他。契機來了!他呢,又恰好看到了吳翠遠,不偏不倚。你想啊,此刻要想避開自己的窮酸親戚,最好的辦法就是找一個聊天的對象,女的更佳,吳翠遠完全符合。有句話怎麼說來著:來得好,不如來得巧。兩個「空虛」的人終於相遇了,好戲上場。
搭訕無非就是從「悶」開始,「封鎖」時期,正常不過,不失為一個不錯的開場白。吳翠遠自然領情,她發現了呂棕楨的那雙男人的手,他期待的。何況,這雙手的其中一隻還搭在她的背後,十分曖昧。兩人的關系瞬間被拉近。其實呂棕楨早就發現了這位女士,不然他說不出「你知道么?我看見你上車,前頭的玻璃上貼的廣告,撕破了一塊,從這破的地方我看見你的側面,就只一點下巴」這樣的話來。他也知道,這位女士不是他喜歡的類型。有什麼關系呢?開口的那一刻,都收不回來了。
不妨推測一下,封鎖帶來的「悶」是一種可意識到的「空虛」的具體形態,這種「空虛」折磨著電車上的人們,尤其是男女主人公。所以,問題並不是男女主人公如何——男的是否英俊瀟灑,女的是否風姿綽約,不是的,這個情景足以改變原先絕無可能的局面。你看,呂棕楨逐漸感受到吳翠遠的「風韻」來了,「拆開來一部分一部分地看,她未嘗沒有她的一種風韻 」。吳翠遠變了么?沒有!只是呂棕楨重新審視她罷了。
既然話匣子打開了,那麼一時半會兒就停不下來了。兩人所聊的話題越來越深入,先是學歷,這無可厚非,再是工作,更進一步,接著居然聊到了家庭,呂棕楨一開口就說出了他的太太。這是不是太過草率了?不,他這樣說肯定已經憋了太久了,現在好不容易抓到一個說話的,豈能不說個痛快?哦,原來是他的太太不理解他,問題就演變為「婚姻」的不幸了。吳翠遠一個勁點頭,受過高等教育的她,還受到西方開放思想的影響,理應理解他的。呂棕楨彷彿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個戲劇性的時刻突然降臨:「街上一陣亂,轟隆轟隆來了兩輛卡車,載滿了兵。」他們倆一齊向窗外看去,等回過頭來,呂棕楨看到了另一個吳翠遠:她的臉像一朵淡淡幾筆的白描牡丹花,額角上兩三根吹亂的短發便是風中的花蕊。他看著她,她紅了臉,她一臉紅,讓他看見了,他顯然是很愉快。她的臉就越發紅了。呂棕楨找到了作為男人的久違的快感。當他們倆都意識到自己的身份之後,「空虛」便永遠無法填滿了。這是可悲的,同樣也能帶來短暫的歡愉。
你可以想像男主人公呂棕楨侃侃而談時的眉飛色舞,也可以猜到女主人公安靜聆聽時的嬌羞嫵媚。像一對熱戀中的男女,他們說啊,不停地說,如同再不說世界末日就要來了。呂棕楨甚至想過要「重新結婚」,對象嘛,不用說。對面的那位心裡有數。她一度掩飾內心的雀躍,但當他聽到他說「你不是自由的。即使你答應了,你的家裡人也不會答應的,是不是?……是不是」時,他不禁怨恨她的家人,然而,晚了。有人在遠處喊道:「封鎖行將開放!」呂棕楨頃刻間清醒過來:「不行!這不行!我不能讓你犧牲了你的前程!你是上等人,你受過這樣好的教育……我——我又沒有多少錢,我不能坑了你的一生!」有補救的辦法嗎?呂棕楨想到一個,他向她要了電話號碼,可究竟還是於事無補。吳翠遠報出電話時,呂棕楨或許已經聽不到了。封鎖開放,意味著人們要回到「物」的形態了,空虛也隨即消逝。一塊石頭空虛嗎?你去問問它吧。小說的結尾處,一隻灰殼蟲現身,宣告故事的結局。不再停留,也就不再相愛。
張愛玲自己又何嘗不是這樣。她寫《封鎖》的時候並不認識胡蘭成。某天,胡蘭成讀到了這篇小說,思忖良久,拍案叫絕,一定要見見張愛玲,託了蘇青去聯系,這是一種停留。張愛玲見過胡蘭成之後,傾心不已,徹夜長談,她也停留了。他們是否填滿了這無盡的「空虛」呢?無人知曉,只是後來胡蘭成又上了「電車」,開走了。張愛玲沒有去追,根本不用。有意思的地方在於,《封鎖》向人們展示了一種「普通人的傳奇」——即人對空虛的反抗。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傳奇」;而大時代的動盪下普通人的不安與躁動恰恰體現出那種「被拋入性」,愛情也無非如此,瞬時的游離能解決問題嗎?不得而知。但無論成功與否,至少是值得一試的。張愛玲因此絕望了嗎?也倒未必。
《封鎖》原文閱讀https://www.douban.com/note/579267558/
② 1.如何看待《封鎖》中的愛情
愛情就像比翼鳥一樣愛情就像手中,阿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