㈠ 如何學好經濟學
經濟學要怎樣學才對(一)
今天要跟你們談的是怎樣學好經濟學,把自己當年的經驗擇其優而舍其劣,也就是我今天認為經濟學應該怎樣學才對。首先要說的,是如果你跟著我建議的方法學,在大學考試,或到外地爭取什麼博士,凶多吉少。我走的是實證經濟學的路,著重於理論的實用性,不花巧,寫出來的學術文章不一定可以打進今天的國際學報。昔日可以,今天或多或少有點困難,雖然某些學報編輯記得我這個人,可能給個面子。當年在西方發表的文章,今天還有人記得,但在「格局」與思維上,與今天的是不同的了。
不容易解釋發生了什麼事。我的經濟學很傳統,從史密斯到李嘉圖到米爾到馬歇爾到魯賓遜夫人到凱恩斯到費沙等,我都讀得認真。跟著是森穆遜、阿羅、史德拉、佛利民、艾智仁、赫舒拉發、普納、高斯等較為近期的,也讀得認真。可以說,一九六五年之前的文獻我讀得多而透。六五到六九年間,我轉攻資料性的讀物。一九六九之後,自己不再進圖書館,要什麼資料由助手替我找尋。大約一九七二起,我謝絕替學報評審文章。行內朋友找我研討,懂得一定奉陪。一九八二回港任職後,通訊沒有今天那樣方便,交談是減少了。喜歡魂游四方,不熟知我的人不容易跟我交談。像巴賽爾那種願意跟著我魂游的行內君子不多。 我認為一個人在求學時要多讀他家之作,但當自己進入了創作時期,要重視的還是自己怎樣想。我的經濟學底子很傳統,比今天的新秀傳統得多了。熟讀傳統,有欣賞的也有不欣賞的。選擇自己認為可取的發展下去,過程中修改了不少認為有不足之處的前賢之見,而好些認為一無是處的,淘汰了。
這樣的發展不是很有意思嗎?誇誇其談的背後,知道自己滄海一粟,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也不少。一士諤諤地走自己的路,走了三十年,心領神會,對自己的進度是挺滿意的。但當我偶爾翻閱今天的經濟學報,不容易見到自己熟知的傳統。術語好些還是以前的,但看不到傳統的思維。新秀們放棄了傳統,我則認為史密斯的傳統怎樣也不要放棄。
回頭說自己的經濟學著重於實用性,是指解釋力,解釋人的行為,解釋因為人的行為而引起的各種現象。我認為解釋現象是經濟學的唯一用途,沒有其它。福利經濟學是廢物。不是說不應該關注社會福利,而是任何人都可以是「專家」,不需要讀過經濟。二百多年來,經濟學無法證明,從某甲手上拿了一元,交到某乙的手上,社會福利會改進或改退。
學經濟可以協助賺錢嗎?可以找到一份較好的工作,或減少受騙的機會,但我沒有遇到過一位富豪是經濟學家。我自己母親的投資命中率比我高,但她連書也沒有讀過,不識字。經濟學可以協助政府決策嗎?可以解釋怎樣的政策會有怎樣的後果,但如果關心政府會否接受你的建議,不被氣死才奇怪。
解釋是任何人都可以做的,但這里說的是科學解釋(scientific explanation)。一門科學往往由一些沒有學過的人想出來。我們是後學,學經濟是學經濟科學了。科學有科學的規格。任何人接受這規格,同意其中的理論,那麼任何人對同一現象的解釋,大致上應該相同。物理、化學、生物學都有這樣的一般性。這方面,經濟學比較麻煩:自稱是經濟學家的五花八門,懂的不懂的各持己見,忽略了經濟科學的規格。史德拉(G. J. Stigler)曾經對我說:「如果你說自己是個物理學家,聽者會回應:『物理學我不懂。』不再說下去。但如果你說自己是個經濟學家,聽者會回應:『經濟學嗎?我不懂,但我認為……』跟著滔滔不絕。」
其實作為科學,經濟在規格上與物理或其它自然科學沒有什麼不同。方法是一樣的,而其可靠性也沒有多大分別。後者很多人不同意,認為經濟不是一門精確的科學(not an exact science)。他們認為經濟學的推斷往往模稜兩可,或各各不同,沒有像物理學那種精確的解釋力。
為此我曾經舉出一個簡單的例子,今天一些美國的教授「盜」而用之,使我高興。四十年前在美國教學生時,我說:「如果我把一張百元鈔票放在有行人的街道上,沒有風吹,也沒有警察,我敢打賭,這張鈔票會不翼而飛,不見了。有誰敢跟我打賭?一百博一?一萬博一?要賭的請站出來。」這就是了。物理學、生物學、心理學、化學,都無從推斷或解釋那張百元鈔票為什麼會不翼而飛。在人類發明的所有科學中,只有經濟學可以推斷,可以解釋,而其准確性與物理或化學等自然科學是一樣的。當然,在某些情況下,該鈔票可以相當持久地留在地上,正如秋天的黃葉無風自落,但秋風起黃葉卻可飄到天上去。
「某些情況」的指定是重要的。科學方法稱之為驗證條件(test conditions),經濟學則稱為局限條件(constraints)。這就帶來推測與預測之分。推測是要指定條件的。條件是真實世界的條件,可以觀察到。條件不對,推測的效果往往不同。推測與解釋是同一回事。在我指定的條件下,推測百元鈔票會在街道上不翼而飛,邏輯說,等於我解釋了該鈔票為什麼會消失。推測是prediction,是解釋,永遠有條件。經濟推測要指明局限條件,有時不言自明,用不著說出來,但有時不說清楚條件為何聽者或讀者會被誤導。不管條件的推斷不是推測,而是預測,forecast是也。這是看水晶球,或者是看風水。不是科學,但相信水晶球的人甚眾。風水先生這個行業有了數千年,歷久不衰。
舉個例子吧。我稱「推斷」股市走勢的圖表派為風水派。什麼三角形呀,什麼雙肩呀,等等,是沒有條件指定的。這是預測。從經濟學的角度看,預測股市的圖表派沒有指明局限條件及局限的轉變。這是看風水,有人為之發達,也有人為之破產,但人還是人,不少相信,所以風水先生有收入。
科學是有法則的,邏輯的法則,科學的方法(The Methodology of Science)是也。邏輯屬哲學系,可能是人類最湛深的學問,深得有點發神經,不主張同學們鑽進去。然而,基本的「方法」邏輯重要,尤其是對中國的青年來說,多多少少總要知一點。
我曾經是二十世紀哲學邏輯大師迦納(R. Carnap)的學生,不是入室弟子,但算是得到少林方丈指點過一兩手。是二十世紀大名鼎鼎的維也納學派的思維,在三卷本的《經濟解釋》的首卷《科學說需求》中的第一章——《科學的方法》——我從經濟實證的角度解釋過了。寫於一九八九年,那章寫得稱意而重要,同學們要一讀再讀。說重要,因為那是我知道的唯一的從經濟實證的角度論科學方法。科學方法的哲學邏輯走進了象牙之塔,走進了一個聖殿,其中的大師君子不能分身參與實證科學(empirical science)的研究工作。我學了象牙塔內的一小點就跑出來,作了多年的實證研究,然後回顧塔中所學,以自己的實證或驗證經驗與邏輯哲學互相印證,寫成了該章。
該章很長,這里不重述。要說的重點,是科學不是求對,也不是求錯,而是求可以被事實推翻。可以被事實推翻但沒有被推翻,科學理論就算是被證實或驗證(confirmed)了。A theory cannot be proven; it can only be confirmed——同學們要記著這句話。Proving與confirming不同,在實證科學中有著微妙而重要的分別。前者是證實了,不可能錯,正如數學上證實了的定理。後者呢?以中文言之也可說是證實,較為正確是驗證了是對的,沒有錯。但驗證了的對,還可能錯,對了無數次還可能錯。可以被事實推翻(可以錯)但沒有被推翻,英文字是confirm——還可能是錯的證實。文化不同,嚴格來說,中文沒有這個字。
我自己在經濟科學方法上的主要貢獻,是指出與堅持,驗證理論一定要用可以觀察到的變數。淺得離奇,對得無話可說,但經濟學者一般不重視。或者說,他們認為那樣淺,是小兒科,沒有想深一層,無從驗證的卻認為是驗證了。說什麼意圖,談什麼意欲,又或者搞什麼博弈、什麼偷懶出術的,在真實世界看得到嗎?不是說人不會博弈,但在觀察上我們怎可以知道?我看著一個貌美如花的女人,目不轉睛,意圖相當明顯,但我可沒有動手動腳,你怎可以知道我的意圖是什麼?要以我的行為驗證你的理論,你只能說我目不轉睛地看著那個女人,因為是事實,可以觀察到,而如果換了一個男的,我忙顧左右,也可以觀察到,也是事實。如果你發明了一個「異性相吸」的理論,你只能從上述的可以觀察到的行為驗證。我不認為今天盛行的博弈理論是可取的實證科學,因為其中無從觀察的變數太多,不能驗證。
一般而言,科學的起點是一些武斷的假設,稱公理(postulate或axiom)。通常不真實,往往抽象。所謂公理,是參與的人不準在公理上爭辯。經濟學的第一個公理是所有人的行為都是個人選擇的結果。跟著的第二個公理,是每個人的所有行為,都是在局限條件的約束下爭取最大的利益——我曾經稱之為「自私的假設」——又稱局限下爭取極大化(constrained maximization)。這就帶來一個難題:「極大化」用什麼來量度呢?財富(wealth)、收入(income)、盈利(profit)、租值(rent)、功用(utility)——都有經濟學者採用。
出自洛杉磯加大與芝加哥大學的傳統,我首先淘汰了盈利,因為盈利是意外的收獲,邏輯說不可以刻意地爭取。行內最普遍地採用的是「功用」,但我個人從開始就避之則吉。這是因為功用是空中樓閣,二百年前由邊沁(J. Bentham)想像出來,真實世界不存在。功用是個變數(variable),科學理論往往有無從觀察的變數存在。從開始寫博士論文起,我知道驗證只能靠可以觀察到的變數,無從觀察的以少為妙。功用不是真有其物,多個香爐多隻鬼,可以不用當然不用。
話雖如此,同學們對功用的理念是要深入認識的。不需要用,但要知道其中玄機。這是因為功用理論經過多年發展,帶來了兩方面的重要思維。其一是以數字排列選擇。不管用什麼名目來排列,這排列重要,而熟知功用排列的哲理,對極大化的思維有助。其二是近代的功用排列,用序數(ordinal numbers)。序數是以數字分高下,不比較數字之間的差距,也即是說數字不可以加起來。從選擇的角度解釋行為,選擇的排列重要,而從邊際轉變的角度論選擇,我們是不需要顧及數字之間的差距的。
用上功用理論的理念,卻放棄了以功用作為量度選擇的工具,在經濟學行內不止我一人,但恐怕不及一掌之數。我認為功用量度在行內盛行,主要是數學方程式可以寫得漂亮。我的興趣是理論的實用性。真實世界不存在的變數,以少為妙,可以不用不應該用。在從事解釋行為或現象的經濟學者中,喜歡以功用量度而又用得最出色的,應該是貝加(G. S. Becker)。個人認為,貝加可以解釋的,我可以不用功用方程式也解釋得到,而用上功用量度,好些時會中套套邏輯(tautology)之計,高明如貝加也不一定避得開。
方程式,方程式!同學們要用我當然不反對,但千萬不要因為好看或顯得有學問而用之。好看,卻比不上流暢的文字。學問嗎?有就有,沒有就沒有,方程式是不能把學問加上去的。同學們要學數,花一兩年工夫值得。一般學子沒有戴維德或高斯或奈特的天賦,數學於是對思維有助。如果有史密斯的天賦,學數更是多此一舉了。
量度極大化,我有時用財富,有時用收入,有時用租值。各有各的方便之處,也各有各的困難。「財富」的困難是要靠利息率的存在,而沒有市場則沒有利息率。「收入」的困難是秒秒不同,這秒高那秒低,不一定是選這秒的。「租值」的困難是要在特別情況下才可以用。我自己三者皆用,看情況而定,而如果集中於邊際轉變來處理選擇,大有可為:解釋行為只須從邊際看。這些我在《經濟解釋》的卷二——《供應的行為》——分析得清楚,這里不說了。在量度極大化這個話題上,於今回顧,當年有三項讀物給我深遠影響:A. A. Alchian,The Meaning of Utility Measurement;R. Strotz,Cardinal Utility;I. Fisher,The Theory of Interest。後者開頭的一百五十多頁最重要,非讀不可。
同學們要花相當長的時間去掌握量度極大化的幾種價值選擇。不是價(price),而是價值(value)。價是另一回事,屬於局限那邊,是後話。
不能肯定同學們要花多少時日,才能充分地掌握量度「極大化」的幾種價值,懂得遇上怎樣的問題要選用哪一種。首先是要掌握前文提到的幾種價值概念。我推薦了幾項讀物,而自己的心得都寫進了三卷本的《經濟解釋》的首兩卷中。不要輕視這些價值概念。西方的經濟學發展了二百多年,到今天,大致上這些概念可取而重要。原則上,這些概念的正確掌握,幾個月的工夫足夠。困難是不同讀物有不同的說法,而不同教授所說的也往往不同。實在太多不懂的人寫書或教學了。能通透地掌握價值概念的經濟學者不多,而能掌握局限條件(constraints,價值的另一面)的更少。
經濟是一門重視概念的科學。可取的理論不多,也不難,遠不及自然科學那樣湛深,但概念的變化多,一般性大,而概念掌握得稍有差池,簡單理論的威力就發揮不出來。這樣,從事者逼著把理論搞得復雜,用上「拓樸」等湛深數學。是今天的「主流」吧,但我沒有見到這樣的文章,對基礎概念掌握不足的,能成功地解釋現象。同學要掌握正確的概念,但讀物胡說,老師不懂,很麻煩。同學們於是要講一點際遇,明師難求,懂得選擇讀物是起碼的要求了。
說過了,經濟解釋是解釋人的行為,以及人的行為引起的各種現象。史密斯的偉大傳統說人的行為是個人選擇的結果,我們接受,而加上小孩子也能明白的數學理念,「在局限條件下爭取極大化」這個公理就成為新古典經濟學的傳統。這公理直白,淺的,沒有玄機,困難是概念的掌握:極大化的量度價值概念與局限變化的概念。局限是約束,經濟學翻為成本、代價、價格等,牽涉到資源、產出的邊際下降,而在社會中則要加上最難處理的產權及交易費用。
這就帶到經濟解釋的重心所在。所有經濟解釋都環繞著如下一個問題:某些局限變了,人的行為會怎樣變呢?想深一層,人的行為變了,牽一發而動全身,其它局限會變,人的行為又會怎樣變呢?社會的整體又如何?本來是簡單的學問,一下子復雜起來。
局限有變,人的行為跟著變,但要解釋或推斷這行為的變動,行為不可以亂變一通,不可以像阿康那種「無定向風」。要解釋或推斷行為,行為一定要受到約束,而在科學上——任何科學——約束行為的規律就是理論了。經濟學的結構是簡單的:局限怎樣變,人的行為一定會跟著怎樣變,而約束這「一定」的規律,主要是那大名鼎鼎的需求定律(The Law of Demand)。經濟學有不少定律,或有不少理論,但大部分可有可無,只有需求定律不可或缺。沒有需求定律就沒有西方經濟學,事情就是那麼簡單。原則上,所有其它經濟定律都可用需求定律代替,又或者所有其它經濟理論都可從需求定律變化出來。任何理論,不論微觀或宏觀,某一點違反了需求定律,該理論一定錯!所以同學們要學好經濟理論,一半以上時間要集中於需求定律。其它的多知一點無妨,但如果同學對需求定律的理解與體會,可以給我打上七十分,其它的理論一概不知也算到位,是個及格的經濟學家了。
需求定律說,任何物品,何時何地,價格下降其需求量一定上升。不容許有任何例外,因為如果有例外,理論就不可以被人的行為推翻,無從驗證,所以不能解釋人的行為。同學們都知道,經濟課本說有吉芬物品這回事。吉芬物品是指那些價格下降需求量跟著下降的物品,或價格愈高需求量愈大——這是推翻了需求定律。邏輯說,吉芬物品可以存在,正如邏輯說萬有引力可以失靈。這就是困難:如果吉芬物品被容許在真實世界存在,而我們不能事前劃分哪些是吉芬物品哪些不是,那麼人的任何選擇行為都不可能被需求定律推翻,也即是說該定律無從驗證,於是半點解釋力也沒有。所有的經濟學概念及其它理論皆要與需求定律掛鉤,沒有該定律,經濟學的整個架構就會倒塌下來。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時,不少價格理論大師嘗試在邏輯上把吉芬物品推出門外,都不成功。我在六十年代搞起了風浪,指出在幾個不同的假設下,吉芬物品可以被拒諸門外,但因為用上無從觀察的變數,不妥。後來還是接納了史德拉與艾智仁的辦法,把需求定律作為一個公理(a postulate),武斷地不容許吉芬物品存在。一九六六年,在加州長堤大學任教職,我對同事E. Dvorak指出,邏輯上,吉芬物品不能在市場成交,只可以在一人世界或永遠不交換的物品出現,把他嚇了一跳,大叫天才。但既然吉芬物品可以武斷地廢除,我的天才不值錢。雖如是,三十多年後我還是把該推理寫進《科學說需求》的第四章第六節。(這里要向同學解釋一點。今天的經濟學教科書,吉芬物品一般存在。教科書是為了賺錢,或起碼要有出版社收容,否決吉芬物品的存在不容易賣出去。可見一般大學里的教授,對經濟解釋是沒有興趣的。)
回顧平生,在需求定律這個重要話題上,對我影響最大的讀物是佛利民的《馬歇爾需求曲線》(M. Friedman, The Marshallian Demand Curve)。雖然有好幾處我不同意其分析,但該文對需求的經濟思維實在好,今天的同學還要一讀再讀。整體而言,需求定律分析得最詳盡的,應該是我於二○○一年發表的《科學說需求》(《經濟解釋》卷一)。該卷分析的何謂價、何謂量、不變數的選擇、品味不變的假設、消費者盈餘、否決剪刀論,等等,大部分不能從其它讀物找到。不全是我的發明,而是經過多年從讀物及師友間的吸納,經過自己不斷地在街頭巷尾找現象印證,左改進右改進,日夕思想到過了退休之年,知道打通了經脈,全盤掌握,毫無沙石,才動筆寫出來的。
這里有一個要點——非常重要而又頭痛的——同學們要注意。這是需求定律(或需求曲線)所說的需求量(quantity demanded),是一個無從觀察的變數(variable),真實世界不存在。我們可以觀察到的變數是成交量(quantity transacted),不是需求量。需求量是一個意圖之量,是經濟學者想像出來的,不真有其物。於是,經濟學分析的短缺(shortage)或剩餘(surplus)
都是空中樓閣,真實世界不存在,靠這些理念作經濟解釋不可能不是廢物。我說過,一個假說(hypothesis)的驗證必定要用上兩個或以上的可以觀察到的變數,但理論的起點往往要用無從觀察的變數,然後通過邏輯,推出可以觀察的變數才能作假說的驗證。這樣看經濟分析,可以避免的話,無從觀察的變數愈少愈好。需求定律中的需求量無從觀察,但這定律不可或缺,所以需求量是經濟學中唯一的我不能不接受的無從觀察之物。處理經濟解釋的一個重點,是要懂得怎樣把真實世界沒有其物的需求量(一個概念上的變數),按著邏輯的規格,帶到可以觀察的成交量或其它現象那邊去。《科學說需求》的第六章對這個問題交代過、解釋過怎樣處理。
以為需求量可以觀察到,或以成交量作為需求量的研究分析,無數,都是廢物。
凱恩斯曾經說:「比起其它科學,經濟學困難嗎?不難,是容易的學問,但傑出者甚少。」我同意這判斷。凱氏認為經濟學難以傑出,因為某程度上從事者需要是個哲學家、史學家、數學家、文學家、藝術家……周身刀的。這觀點我不一定同意。我認為經濟學難達大成,主要是概念不容易掌握,理論太多,搞得太復雜,而最大的困難是從事者對真實世界知得少,知得太少了。像戴維德、高斯那種人,不懂或不用數,理論知得不多,但他們對基礎理念有充分的掌握,對世事知得多,足夠。
我們不需要有這些大師的天賦才可以達到師級的層面,但要懂得學習的方法。我自己走過不少冤枉路,誤入歧途好幾次,可幸及時驚覺,回頭是岸,再走。嘗試又嘗試,終於找到自己的路,打上去。教同學,我只能把自己的經驗申述一下。
我認為重要的起點,是入門者要知道經濟學的基礎理論架構,跟著是掌握這架構中的概念與簡單理論。有了基礎,不妨嘗試比較復雜的理論。天賦奇高可以不管復雜的,但我的經驗,是猛攻一陣復雜的,再回到簡單的基礎會有新的理解。三十歲前,我來來回回好幾次,到三十五歲,知道基礎架構的掌握充分,概念的理解通透,就再不管復雜的理論了。
這架構就是前文說過的:一、人的行為是個人選擇的結果;二、選擇的第一個公理,是在局限下爭取個人利益極大化;三、量度極大化的價值概念與局限概念皆重要,掌握不能有差池;四、局限轉變引起的行為轉變,要受到約束,而這約束主要是需求定律。
這就帶來我個人認為是經濟學最難處理的地方。局限轉變帶來的行為轉變,要受需求定律的約束。需求定律是約束價格的轉變與需求量的轉變。因此,要解釋行為,任何局限轉變,處理的人必須或明或暗地把局限的轉變翻為一個價的轉變。不容易。更頭痛的是,很多行為不通過市場,需求量不一定是市場成交的物品。可幸的是,需求定律的用途,不限於市場物品。任何有價值的物品這定律都可以用,包括聲譽、友情、信仰等。不在市場成交,沒有市價或價格,用需求定律可以不用市價。非市場的物品,價格變為代價,也即是成本了。
「成本」是cost的中譯,不大正確。較佳的譯法是「機會成本」,有點不妥,因為經濟學沒有不是機會成本的成本。最好的譯法應該是「代價」,但說「生產代價」中文不容易接受。比起其它科學,經濟學是格外重視概念的,而其中最難掌握得好是成本的概念。懂得把任何局限轉變翻為成本轉變,也即是翻為代價轉變,需求定律的運用就過了最困難的一關。可以相當復雜:一項局限的轉變可以牽涉到好幾方面的需求,因而牽涉到好幾方面的代價轉變。學而時習之,熟能生巧,我自己到四十歲後,得心應手,任何局限轉變,想到與某方面的需求有關時,代價的升升降降立刻知道。
《經濟解釋》的卷二(《供應的行為》)對成本有詳盡的解釋,而卷三(《制度的選擇》)分析產權與制度,帶到社會成本(代價)那方面去,也說得詳盡。同學要注意,有些價值,可以倒轉過來看為成本,例如租值。又例如利息是收入,轉換角度可以作為成本看。三十年前,與老師艾智仁研討某話題,書信來來回回好幾次,其中一次我寫道:「利息不是成本的局部,而是成本的全部。(Interest is not a part of cost, but the whole of cost)」他回信大贊,顯然認為我學滿了師。
成本的正確概念本來就不容易掌握(見《供應的行為》),而加上產權問題、交易費用、非市場物品等,「成本」或「局限」的轉變來得更復雜了。然而,要通過需求定律來解釋人的行為,我們一定要把局限的轉變翻為價或代價的轉變。要記著,凡是轉變,不管是代價還是行為,一定是「邊際」的,所以解釋行為或現象要從邊際轉變的角度入手。這又帶到序數量度或排列選擇給我們的方便了。那些批評交易費用難以量度或無從量度,因而沒有用場的眾君子,是經濟解釋的門外漢。
有一件事不妨一提。楊小凱曾經批評我不懂得邊際分析,但巴賽爾卻說邊際分析我用得出神入化。二者有沖突嗎?不一定。小凱是搞數學經濟的,沒有作過實證經濟研究,從始至終停留在象牙塔內。我是搞實證研究的,數學的邊際分析只學幾天就認為足夠(考理論當年永遠第一),早就跑出象牙塔,走到真實世界中,落手落腳地搞起來。在真實世界看邊際轉變,可以小若沙塵,可以巨似泰山。數學的邊際分析與驗證的邊際處理是兩回事。
這就帶來我要說的實踐經濟學的重點。要解釋行為,局限的轉變不可以子虛烏有,其轉變一定要有可以觀察到的事實支持,而如果交易費用等轉變不容易一分一毫地量度,以序數排列轉變的或大或小有可為。然而,局限轉變不易體會,翻為一個價或代價的轉變也困難。可以做到,不易。這里要說的重點,是處理真實世界的局限轉變,一般不是一個市價轉變那麼簡單,絕大部分不可能從課堂上學得,也不是博士之後坐在辦公室內可以知道。同學們從開始的現象作驗證。要多做,甚至天天做,開頭會覺得經濟理論沒有什麼解釋力,但堅持下去,「破案」的實例會愈來愈多,過了幾年會覺得復雜的世界一般有簡單的理論解釋。
是難以自圓其說的現象。所有實證自然科學,不管是物理、生物或化學,學生從中學起就要做實驗室工作。經濟也是實證科學,但就是進入了大學也沒有實驗室課程。真實世界是經濟學的實驗室,大家生活在其中,但大學的教授可沒有規定學生要到處觀察,不斷地試行解釋,而那些所謂「實驗」課程,只不過拿著些不知怎樣弄出來的數字,作些什麼統計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