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 伊豆的歌女 全文
伊豆的舞女
(日本) 川端康成
一
道路變得曲曲折折的,眼看著就要到天城山的山頂了,正在這么想的時候,陣雨
已經把 從密的杉樹林籠罩成白花花的一片,以驚人的速度從山腳下向我追來.
那年我二十歲,頭戴高等學校的學生帽,身穿藏青色碎白花紋的上衣,圍著裙子,
肩上掛著書包.我獨自旅行到伊豆來,已經是第四天了.在修善寺溫泉住了一夜,在湯
島溫泉住了兩夜,然後穿著高齒的木屐登上了天城山.一路上我雖然出神地眺望著重
疊群山,原始森林和深邃幽谷的秋色,胸中卻緊張地悸動著,有一個期望催我匆忙趕
路.這時候,豆大的雨點開始打在我的身上.我沿著彎曲陡峭的坡道向上奔行.好不容
易才來到山頂上北路口的茶館,我呼了一口氣,同時站在茶館門口呆住了。因為我的
心願已經圓滿地達到,那伙巡迴藝人正在那裡休息.
那舞女看見我倥立在那兒,立刻讓出自己的座墊,把它翻個身擺在旁邊.
「啊......」我只答了一聲就坐下了.由於跑上山坡一時喘不過氣來,再加上有
點驚慌, "謝謝"這句話已經到了嘴邊卻沒有說出口來.
我就這樣和舞女面對面地靠近在一起,慌忙從衣袖裡取出了香煙.舞女把擺在她
同夥女人面前的煙灰缸拉過來,放在我的近邊.我還是沒有開口.
那舞女看去大約十七歲.她頭上盤著大得出奇的舊發髻,那發式我連名字都叫不
出來,這使她嚴肅的鵝蛋臉上顯得非常小,可是又美又調和。她就象頭發畫得特別豐
盛的歷史小說上姑娘的畫像.那舞女一夥里有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兩個年輕的姑娘,
另外還有一個十五,六歲的男人,穿著印有長岡溫泉旅店商號的外衣.
到這時為止,我見過舞女這一夥人兩次.第一次是在前往湯島的途中,她們正到
修善寺去,在湯川橋附近碰到.當時年輕的姑娘有三個,那舞女提著鼓.我一再回過頭
去看望她們,感到一股旅情滲入身心.然後是在湯島的第二天夜裡,她們巡迴到旅館
里來了.我在樓梯半當中坐下來,一心一意地觀看那舞女在大門口的走廊上跳舞。我
盤算著:當天在修善寺,今天夜裡到湯島,明天越過天城山往南,大概要到湯野溫泉去.
在二十多公里的天城山山道上准能追上她們.我這么空想著匆忙趕來,恰好在避雨的
茶館里碰上了,我心裡撲通撲通地跳.
過了一會兒,茶館的老婆子領我到另一個房間.這房間平時大概不用,沒有裝上
紙門.朝下望去,美麗的幽谷深得望不到底.我的皮膚上起了雞皮疙瘩,渾身發抖,牙
齒在打戰.老婆子進來送茶,我說了一聲好冷啊,她就象拉著我的手似的,要領我到她
們自己的住屋去.
「唉呀,少爺渾身都濕透啦.到這邊來烤烤火吧,來呀,把衣服烤烤乾.」
那個房間裝著火爐,一打開紙隔門,就流出一股強烈的熱氣。我站在門檻邊躊躇
了.爐旁盤腿坐著一個渾身青腫,淹死鬼似的老頭子,他的眼睛連眼珠子都發黃,象是
爛了的樣子.他憂郁地朝我這邊望.他身邊舊信和紙袋堆積如山,簡直可以說他是埋
在這些破爛紙頭里.我目睹這山中怪物,獃獃地站在那裡,怎麼也不能想像這就是個
活人.
「讓您看到這樣可恥的人樣兒....不過,這是家裡的老爺子,您用不著擔心。看
上去好難看,可是他不能動彈了,請您就忍耐一下吧.」
老婆子這樣打了招呼,從她的話聽來,這老爺子多年害了中風症,全身不遂.大堆
的紙是各地治療中風症的來信,還有從各地購來的中風症葯品的紙袋.凡是老爺子從
走過山頂的旅人聽來的,或是在報紙廣告人看到的,他一次也不漏過,向全國各地打
聽中風症的療法,購求出售的葯品.這些書信和紙袋,他一件也不丟掉,都堆積在身邊,
望著它們過日子.長年累月下來,這些陳舊的紙片就堆成山了.
我沒有回答老婆子的話,在爐炕上俯下身去.越過山頂的汽車震動著房子。我心
里想,秋天已經這么冷,不久就將雪蓋山頭,這個老爺子為什麼不下山去呢?從我的衣
服上騰起了水蒸氣,爐火旺得使我的頭痛起來.老婆子出了店堂,跟巡迴女藝人談天
去了.
「可不是嗎,上一次帶來的這個女孩已經長成這個樣子,變成了一個漂亮姑娘,
你也出頭啦!女孩子長得好快,已經這么美了!」
將近一小時之後,我聽到了巡迴藝人准備出發的聲音.我當然很不平靜,可只是
心裡頭七上八下的,沒有站起身來的勇氣.我想,盡管她們已經走慣了路,而畢竟是女
人的腳步,即使走出了一兩公里之後,我跑一段路也追得上她們,可是坐在火爐旁仍
然不安神.不過舞女們一離開,我的空想卻象得到解放似的,又開始活躍起來.我向送
走她們的老婆子問道 :"那些藝人今天夜裡在哪裡住宿呢?"
「這種人嘛,少爺,誰知道他們住在哪兒呀.哪兒有客人留他們,他們就在哪兒住
下了.有什 么今天夜裡一定的住處啊?」
老婆子的話里帶著非常輕蔑的口吻,甚至使我想到,果真是這樣的話,我要讓那
舞女今天夜裡就留在我的房間里.
雨勢小下來,山峰開始明亮.雖然他們一再留我,說再過十分鍾,天就放晴了,可
是我卻怎麼也坐不住.
「老爺子,保重啊.天就要冷起來了.」我懇切地說著,站起身來。老爺子很吃力
地動著他的黃色眼睛,微微地點點頭.
「少爺,少爺!」老婆子叫著追了出來,"您這么破費,真不敢當,實在抱歉啊."
她抱著我的書包不肯交給我,我一再阻攔她,可她不答應,說要送我到那邊.她隨
在我身後,匆忙邁著小步,走了好大一段路,老是反復著同樣的話:"真是抱歉啊,沒有
好好招待您.我要記住您的相貌,下回您路過的時候再向您道謝.以後您一定要來呀,
可別忘記了."
我只不過留下五角錢的一個銀幣,看她卻十分驚訝,感到眼裡都要流出淚來。可
是我一心想快點趕上那舞女,覺得老婆子蹣跚的腳步倒是給我添的麻煩.終於來到了
山頂的隧道.
「非常感謝.老爺子一個人在家,請回吧.」我這么說,老婆子才算把書包遞給我.
走進黑暗的隧道,冰冷的水滴紛紛地落下來.前面,通往南伊豆的出口微微露出
了亮光.
二
出了隧道口子,山道沿著傍崖邊樹立的刷白的柵欄,象閃電似的蜿蜒而下。從這
里望下去,山下景物象是一副模型,下面可以望見藝人們的身影.走了不過一公里,我
就追上他們了.可是不能突然間把腳步放慢,我裝做冷淡的樣子越過了那幾個女人。
再往前大約二十米,那個男人在獨自走著,他看見我就停下來.
「您的腳步好快呀......天已經大晴啦.」
我放下心來,開始同那個男人並排走路.他接連不斷地向我問這問那。幾個女人
看見我們兩個在談話,便從後面奔跑著趕上來.
那個男人背著一個大柳條包.四十歲的女人抱著小狗.年長的姑娘背著包袱,另
一個姑娘提著小柳條包,各自都拿著大件行李.舞女背著鼓和鼓架子。四十歲的女人
慢慢地也和我談起來了.
「是位高等學校的學生呢,」年長的姑娘對舞女悄悄地說.我回過頭來,聽見舞
女笑著說:"是呀,這點事,我也懂得的.島上常有學生來."
這伙藝人是大島的波浮港人.他們說,春天從島上出來,一直在路上,天冷起來了,
沒有做好冬天的准備,所以在下田再停留十來天,就從伊東溫泉回到島上去。我一聽
說大島這個地方,愈加感到了詩意,我又看了看舞女的美麗發髻,探問了大島的各種
情況.
「有許多學生到我們那兒來游泳,」舞女向結伴的女人說.
「是在夏天吧,」我說著轉過身來.
舞女慌了神,象是在小聲回答:"冬天也......"
「冬天?」
舞女還是看著結伴的女人笑.
「冬天也游泳嗎?」我又說了一遍,舞女臉紅起來,可是很認真的樣子,輕輕地
點著頭.
「這孩子,糊塗蟲。」四十歲的女人笑著說.
沿著河津川的溪谷到湯野去,約有二十公里下行的路程.越過山頂之後,群山和
天空的顏色都使人感到了南國風光,我和那個男人繼續不斷地談著話,完全親熱起來
了.過了獲乘和梨本等小村莊,可以望見山麓上湯野的茅草屋頂,這時我決心說出了
要跟他們一起旅行到下田.他聽了非常高興.
到了湯野的小客棧前面,四十歲的女人臉上露出向我告別的神情時,他就替我說:
「這一位說要跟我們結伴走哩.」
「是呀,是呀.'旅途結成伴,世上多情誼.'象我們這些無聊的人,也還可以替您
排憂解悶呢.那麼,您就進來休息一下吧."她隨隨便便地回答說。姑娘們一同看了我
一眼,臉上沒有露出一點意外的神情,沉默著,帶點兒害羞的樣子望著我.
我和大家一起走上小旅店的二樓,卸下了行李.鋪席和紙隔扇都陳舊了,很臟。
從樓下端來了.她坐在我面前,滿臉通紅,手在顫抖,茶碗正在從茶托上歪下來,她怕
倒了茶碗,乘勢擺在鋪席上,茶已經撒出來.看她那羞愧難當的樣兒,我愣住了.
「唉呀,真討厭!這孩子情竇開啦.這這......四十歲的女人說著,象是驚呆了似
地蹙起眉頭,把抹布甩過來.舞女拾起抹布,很呆板地擦著席子.
這番出乎意外的話,忽然使我對自己原來的想法加以反省.我感到由山頂上老婆
子挑動起來的空想,一下子破碎了.
這當兒,四十歲的女人頻頻地注視著我,突然說:"這位書生穿的藏青碎白花紋上
衣真不錯呀."於是她再三盯著問身旁的女人:"這位的花紋布和民次穿的花紋是一個
的,你說是吧?不是一樣的花紋嗎?"然後她又對我說:"在家鄉里,留下了一個上學的
孩子,現在我想起了他.這花紋布那孩子身上穿的一樣.近來藏青碎白布貴起來了,真
糟糕."
「上什麼學校?」
「普通小學五年級.」
「哦,普通小學五年級,實在......」
「現在進的是甲府的學校,我多年住在大島,家鄉卻是甲斐的甲府.」
休息了一小時之後,那個男人領我去另一個溫泉旅館.直到此刻,我只想著和藝
人們住在同一家小旅店裡.我們從街道下行,走過好一大段碎石子路和石板路,過了
小河旁邊靠近公共浴場的橋.橋對面就是溫泉旅館的院子.
我進入旅館的小浴室,那個男人從後面跟了來.他說他已經二十四歲,老婆兩次
流產和早產, 嬰兒死了,等等.由於他穿著印有長岡溫泉商號的外衣,所以我認為他
是長岡人.而且看他的面貌和談吐風度都是相當有知識的, 我就想像著他大概是出
於好奇或者愛上賣藝的姑娘,才替她們搬運行李跟了來的.
洗過澡我立刻吃午飯.早晨八點鍾從湯島出發,而這時還不到午三時.
那個男人臨走的時候,從院子里向上望著我,和我打招呼.
「拿這個買些柿子吃吧.對不起,我不下樓啦,"我說著包了一些錢投下去.他不
肯拿錢,就要走出去,可是紙包已經落在院子里,他回過頭拾起來.
「這可不行啊 。」他說著把紙包拋上來,落在茅草屋頂上. 我又一次投下去.
他就拿著走了.
從傍晚起下了一場大雨.群山的形象分不出遠近,都染成一片白,前面的小河眼
見得混濁了, 變成黃色,發出很響的聲音.我想,雨這么大,舞女們不會串街賣藝了,
可是我坐不住,又進了浴室兩三次.住屋微暗不明,和鄰室隔的紙扇開了個四方形的
口子,上樑吊著電燈,一盞燈供兩個房間用.
在猛烈雨聲中,遠方微微傳來了咚咚的鼓聲. 我象要抓破木板套似的把它拉開
了,探出身子去.鼓聲彷彿離得近了些,風雨打著我的頭.我閉上眼睛側耳傾聽,尋思
鼓聲通過哪裡到這兒來. 不久,我聽見了三弦的聲音;聽見了女人長長的呼聲;聽見
了熱鬧的歡笑聲.隨後我了解到藝人們被叫到小旅店對面飯館的大廳去了, 可以辨
別出兩三個女人和三四個男人的聲音.我等待著,想那裡一演完,就要轉到這里來吧.
可是那場酒宴熱鬧異常,象是要一直鬧下去. 女人的尖嗓門時時象閃電一般銳利地
穿透暗夜.我有些神經過敏,一直敞開著窗子,痴呆地坐在那裡.每一聽見鼓聲,心裡
就亮堂了.
「啊 ,那舞女正在宴席上啊.她坐著在敲鼓呢.」
鼓聲一停就使人不耐煩.我沉浸到雨聲里去了.
不久,也不知道是大家在互相追逐呢還是在兜圈子舞蹈, 紛亂的腳步聲持續了
好一會,然後又突然靜下來.我睜大了眼睛,象要透過黑暗看出這片寂靜是怎麼回事.
我心中煩惱,那舞女今天夜裡不會被糟蹋嗎?
我關上木板套窗上了床,內心裡還是很痛苦.又去洗澡, 胡亂地洗了一陣.雨停
了,月亮現出來.被雨水沖洗過的秋夜,爽朗而明亮.我想, 即使光著腳走出浴室,也
還是無事可做.這樣度過了兩小時.
三
第二天早晨一過九時,那個男人就到我的房間來了.我剛剛起床,邀他去洗澡.
南伊豆的小陽春天氣,一望無雲,睛朗美麗, 漲水的小河在浴室下方溫暖地籠罩於陽
光中.我感到自己昨夜的煩惱象夢一樣.我對那個男人說:
「昨天夜裡你們歡騰得好晚啊.」
「怎麼,你聽見啊?」
「當然聽見了.」
「都是些本地人.這地方上的只會胡鬧亂叫,一點也沒趣.」
他若無其事的樣子,我沉默了.
「那些傢伙到對面的浴場來了.你瞧,他們好象注意到這邊,還在笑哩.」
順著他所指的方向,我朝河那邊的公共浴場望去.有七八個人光著身子, 朦朧地
浮現在水蒸氣裡面.
忽然從微暗的浴場盡頭,有個裸體的女人跑出來,站在那裡, 做出要從脫衣場的
突出部位跳到河岸下方的姿勢,筆直地伸出了兩臂,口裡在喊著什麼.她赤身裸體,連
塊毛巾也沒有.這就是那舞女.我眺望著她雪白的身子,它象一棵小桐樹似的,伸長了
雙腿,我感到有一股清泉洗凈了身心,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嗤嗤笑出聲來.她還是個孩
子呢.是那麼幼稚的孩子,當她發覺了我們,一陣高興,就赤身裸體地跑到日光下來了,
踮起腳尖,伸長了身子.我滿心舒暢地笑個不停,頭腦澄清得象刷洗過似的.微笑長時
間掛在嘴邊.
由於舞女的頭發過於中盛,我一直認為她有十七.八歲, 再加上她被打扮成妙齡
女郎的樣子,我的猜想就大錯特錯了.
我和那個男人回到我的房間,不久,那個年長的姑娘到旅館的院子里來看菊花圃.
舞女剛剛走在小橋的半當中.四十歲的女人從公共浴場出來,朝她們倆人的方向望著.
舞女忽然縮起了肩膀,想到會挨罵的,還是回去的好,就露出笑臉, 加快腳步回頭走.
四十歲的女人來到橋邊,揚起聲音來叫道:"您來玩啊!"
年長的姑娘也同樣說著:"您來玩啊!"她們都回去了. 可是那個男人一直坐到傍
晚.
夜裡,我正和一個卸下了紙頭的行商下圍棋, 突然聽見旅館院子里響起了鼓聲.
我馬上就要站起身來.
「串街賣藝的來了.」
「哼哼,這些角色,沒道理.喂,喂,該我下子啦.我已經下在這里,"紙商指點著棋
盤說.他入迷地在爭勝負.
在我心神恍惚的當兒,藝人們似乎就要回去了,我聽見那個男人從院子里喊了一
聲:"晚上好啊!"
我到走廊里向他招手.藝人們悄聲私語了一陣,然後轉到旅館門口. 三個姑娘隨
在那個男人身後,順序地道了一場"晚上好",在走廊上垂著手,象藝妓的樣子行個禮.
我從棋盤上看出我的棋快要輸了.
「已經沒有辦法了.我認輸.」
「哪裡會輸呢?還是我這方不好啊.怎麼說也還是細棋.」
紙商一眼也不朝藝人那邊看,一目一目地數著棋盤上的目數,愈加小心在意地下
著子.女人們把鼓和三弦擺在房間的牆角里,就在象棋盤上玩起五子棋來. 這時我本
來贏了的棋已經輸了.可是紙商仍然死乞白賴地要求說:
「怎麼樣?再下一盤,再請你下一盤.」
但是我一點意思也沒有,只是笑了笑,紙商斷了念,站起身走了.
姑娘們向棋盤這邊靠攏來.
「今天夜裡還要到哪裡去巡迴演出嗎?」
「還想兜個圈子.」那個男人說著朝姑娘們那邊看看.
「怎麼樣,今天晚上就到此為止,讓大家玩玩吧.」
「那可開心,那可開心.」
「不會挨罵嗎?」
「怎麼會,就是到處跑,反正也不會有客人.」
她們下著五子棋什麼的,玩到十二點鍾以後才走.
舞女回去之後,我怎麼也睡不著,頭腦還是清醒異常,我到走廊里大聲叫著.
「紙老闆,紙老闆!」
「噢......」快六十歲的老爺子從房間里跳出來,精神抖擻地答應了一聲.
「今天夜裡下通霄.跟你說明白.」
我這時充滿非常好戰的心情.
四
已經約好第二天早晨八點鍾從湯野出發.我戴上在公共浴場旁邊買的便帽,把高
等學校的學生帽塞進書包,向沿街的小旅店走去.二樓的紙隔扇整個地打開著, 我毫
不在意地走上去,可是藝人們都還睡在鋪墊上.我有些慌張,站在走廊里愣住了.
在我腳跟前那張鋪墊上,那舞女滿面通紅,猛然用兩只手掌捂住了臉. 她和那個
較大的姑娘睡在一張鋪上,臉上還殘留著昨晚的濃汝,嘴唇和眼角滲著紅色. 這頗有
風趣的睡姿沁入我的心胸.她眨了眨眼側轉身去,用手掌遮著臉,從被窩里滑出來,坐
到走廊上.
「昨晚謝謝您!」她說著,漂亮地行了禮,弄得我站在那兒不知怎麼是好.
那個男人和年長的姑娘睡在一張鋪上.在看到這以前, 我上點都不知道這兩個
人是夫婦.
「非常抱歉.本來打算今天走的,可是今天晚上要接待客人,我們准備延長一天.
您要是今天非動身不可,到下田還可以和您見面. 我們決定住在甲州屋旅店裡,您立
刻就會找到的,"四十歲的女人在鋪墊上抬起身子說.我感到象是被人遺棄了.
「不可以明天走嗎?我預先不知道媽媽要延長一天.路上有個伴兒總是好的. 明
天一塊兒走吧,"那個男人說.
四十歲的女人也接著說:"就這么辦好啦.特意要和您一道的,沒有預先跟您商量,
實在抱歉.明天哪怕落雹也要動身.後天是我的小寶寶在路上死去的第四十九天, 我
心裡老是惦念著這斷七的日子,一路上 匆匆忙忙趕來,想在那天前到下田做斷七.跟
您講這件事真是失禮,可我們倒是有意外的緣份,後天還要 請您上祭呢."
因此我延緩了行期,走到樓下去.為了等大家起床, 我在骯臟的帳房間里跟旅店
的人閑談,那個男人來邀我出去散散步.沿街道稍微向南行,有一座漂亮的小橋.憑著
橋欄桿,他談起了他的身世.他說,他曾經短期參加了東京一個新流派的劇團,聽說現
在也還常常在大島港演劇.他說他們的行李包里刀鞘象條腿似的拖在外面.因為在廳
房裡還要演堂會.大柳條包里裝的是衣裳啦,鍋子茶碗之類的生活用品.
「我耽誤了自己的前程,竟落到這步田地,可是我的哥哥在甲府漂亮地成家立業
了,當上一家的繼承人.所以我這個人是沒人要的了."
「我一直想您是長岡溫泉人呢.」
「是嗎?那個年長的姑娘是我的老婆,她比你小一歲,十七啦.在旅途上,她的第二
個孩子又早產了,不到一個星期就斷了氣,我女人的身體還沒有復原.那個媽媽是她的
生身母親,那舞女是我的親妹妹."
「哦,你說你有個十四歲的妹妹......"
「就是她呀,讓妹妹來干這種生計,我很不願意,可是這裡面還有種種緣故.」
然後他告訴我,他名叫榮吉,妻子叫千代子,妹妹叫薰子.另一個十七八歲的姑娘
叫百合子,只有她地大島生人,雇來的.榮吉象是非常傷感,露出要哭的臉色, 注視著
河灘.
我們回來的時候,洗過了脂粉的舞女正俯身在路邊拍著小狗的頭.我表示要加回
自己的旅館里去.
「你去玩啊.」
「好的,可是我一個人......」
「你跟哥哥一道去嘛.」
「我馬上去.」
沒多久,榮吉到我的旅館來了.
「她們呢?」
「女人們怕媽媽嘮叨.」
可是我們剛一擺五子棋,幾個女人已經過了橋,急急忙忙上樓來了.象平素一樣,
她們殷勤地行了禮,坐在走廊上躊躇著,第一個站起來的是千代子.
「這是我的房間.請別客氣,進來吧.」
藝人們玩了一小時,到這個旅館的浴室去.她們一再邀我同去, 可是已有三個年
輕女人在,我推託了.後來,舞女馬上又一個人跑上來,轉告了千代子的話:
「姐姐說,要你去,給你擦背.」
我沒有去,跟舞女下五子棋.好下得意外地好,同榮吉和別的女人們循環賽,她可
以不費力地勝過他們.五子棋我下得很好,一般人下我不過.跟她下,用不著特意讓一
手,心裡很愉快.因為只我們兩個人,起初她老遠地伸手落子, 可是漸漸她忘了形,專
心地俯身到棋盤上.她那頭美得有些不自然的黑發都要碰到我的胸部了.突然她臉一
紅.
「對不起,要挨罵啦,」她說著把棋子一推,跑出去了.這時, 媽媽站在公共浴場
前面.千代子和百合子也慌忙從浴室出來,沒上二樓就逃了回去.
這一天,榮吉在我的房間里從早晨玩到傍晚.純朴而似乎很親切的旅館女掌櫃忠
告我說,請這樣的人吃飯是白浪費.
晚上我到小旅店去,舞女正跟媽媽學三弦.她看到我就停下, 可是聽了媽媽的話
又把三弦抱起來.每逢她的歌聲略高一些,媽媽就說:
「我不是說過,用不著提高嗓門嗎!」
榮吉被對面飯館叫到三樓廳房去,正在念著什麼,從這里可以看得見.
「他念的是什麼?」
「謠曲呀.」
「好奇怪的謠曲.」
「那是個賣菜的,隨你念什麼,他也聽不懂.」
這時,住在小旅店裡的一個四十歲上下的鳥店商人打開了紙隔扇,叫幾個姑娘去
吃菜.舞女和百合 子拿著筷子到隔壁房間去吃鳥店商人剩下的雞火鍋. 她們一起向
這個房間回來時,鳥店商人剩下的雞火鍋.她們一起向這個房間回來時, 鳥店商人輕
輕拍了拍舞女的肩膀.媽媽露出了一副很兇的面孔說:
「喂喂,不要碰這孩子,她還是個黃花閨女啊.」
舞女叫著老伯伯老伯伯,求鳥店商人給她讀<<水戶黃門漫遊記>>.可是鳥店商人
沒多久站起身來走了.她一再說"給 我讀下去呀",可是這話她不直接跟我說,好象請
媽媽開口托我似的.我抱著一種期望,拿起了通俗故事本.舞女果然趕忙靠到我身邊.
我一開口讀,她就湊過臉來,幾乎碰到我的肩頭,表情一本正經,眼睛閃閃發光,不眨
眼地一心盯住我的前額.這似乎是她聽人家讀書的習氣,剛才她和鳥商人也幾乎把臉
碰在一起.這個我已經見過了.這雙黑眼珠的大眼睛閃著美麗的光輝,是舞女身上最
美的地方.雙眼皮的線條有說不出來的漂亮.其次,她笑得象花一樣,笑得象花一樣這
句話用來形容她是逼真的.
過了一會兒,飯店的侍女來接舞女了.她換了衣裳,對我說:"我馬上就回來,等我
一下,還請接著讀下去."
她到外面走廊里,垂下雙手行著禮說:"我去啦."
「你可千萬不要唱歌呀,」媽媽說.她提著鼓微微地點頭.
媽媽轉過身來對我說:"現在她恰巧在變嗓子."
舞女規規矩矩地坐在飯館的二樓上,敲著鼓.從這里看去, 她的後影好象就在隔
壁的廳房裡.鼓聲使我的心明朗地躍動了.
「鼓聲一響,滿房裡就快活起來了,」媽媽望著對面說.
千代子和百合子也同樣到那邊大廳去了.
過了一小時的工夫,四個人一同回來.
「就是這么點......"舞女從拳頭里向媽媽的手掌上倒出了五角零碎的銀幣.我
又讀了一會兒<<水戶黃門漫遊記>>.他們又談起了旅途上死去的嬰兒,據說, 那孩子
生來象水一樣透明,連哭的力氣都沒有,可是還活了一個星期.
我彷彿忘記了他們是巡迴藝人之類的人,既沒有好奇心,也不加輕視, 這種很平
常的對他們的好感, 似乎沁入了他們的心靈.我決定將來什麼時候到他們大島的家
里去.他們彼此商量著:"可以讓他住在老爺子的房子里.那裡很寬敞, 要是老爺子讓
出來,就很安靜,永遠住下去也沒關系,還可以用功讀書."然後他們對我說:我們有兩
座小房子,靠山那邊的房子是空著的.
而且說,到了正月里,他們要到波浮港去演戲,可以讓我幫幫忙.
我逐漸了解到,他們旅途上的心境並不象我最初想像的那麼艱難困苦,而是帶有
田野氣息的悠閑自得.由於他們是老小一家人,我更感到有一種骨肉之情維系著他們.
只有雇來的百合子老是羞羞 怯怯的, 在我的面前悶聲不響.
過了夜半,我離開小旅店,姑娘們走出來送我.舞女給我擺好了木屐.她從門口探
出頭來,望瞭望明亮的天空.
「啊 ,月亮出來啦......明天到下田,可真高興啊, 給小孩做斷七,讓媽媽給我
買一把梳子,然後還有好多事情要做哩.你帶我去看電影好吧?"
對於沿伊豆地區相模川各溫泉場串街的藝人來說, 下田港這個城市總是旅途的
故鄉一親漂浮著使他們戀戀不舍的氣息.
五
藝人們象越過天城山時一樣,各自攜帶著同樣的行李.媽媽用手腕子摟著小狗的
前腳,它露出慣於旅行的神情.走出湯野,又進入了山區.海上的朝日照耀著山腰. 我
們眺望著朝日的方向.河津的海濱在河津的海濱在河津川的前方明朗地展開了.
「那邊就是大島.」
「你看它有多麼大,請你來呀,」舞女說.
也許是由於秋季的天空過於晴朗,臨近太陽的海面象春天一樣籠罩著一層薄霧.
從這里到下田要走二十公里路.暫時間海時隱時現.千代子悠閑地唱起歌來.
路上他們問我,是走比較險峻可是約近兩公里的爬山小道呢,還是走方便的大道,
我當然要走近路.
林木下鋪著落葉,一步一滑,道路陡峭得挨著胸口,我走得氣喘吁吁,反而有點豁
出去了,加快步伐,伸出手掌拄著膝蓋.眼看著他們一行落在後面了,緊緊地跟著我跑.
她走在後面,離我一兩米遠,既不想縮短這距離,也不想再落後.我回過頭去和她講話,
她好象吃驚的樣子,停住腳步微笑著答話.舞女講話的時候,我等在那裡,希望她趕上
為,可是她也停住腳步,要等我向前走她才邁步.道路曲曲折折,愈加險阻了, 我越發
加快了腳步,可是舞女一心地攀登著,依舊保持著一兩米的距離.群山靜寂.其餘的人
落在後面很遠,連話聲也聽不見了.
「你在東京家住哪兒?」
「沒有家,我住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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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進黑暗之下行電影哪裡可以觀看完整版暗殺愛奇藝里走進黑暗之下行電影哪裡可以觀看完整版暗殺愛奇藝里